【惊蛰】
琴箱磕碎楼道幽暗那日,惊蛰的雷声尚未醒来。四楼雕花铁窗推开时,一簇紫云正沿着墙垣攀援,像从宋词里逃逸的半阕小令,将疏影横斜钉在我年过半百的锁骨。墙角青苔漫漶处,埋着儿时遗落的银顶针,锈斑里结满未成调的雨声。
【谷雨】
德州锦绣川的黄昏浸着丁香的苦味。青石板路上浮动的不是花瓣,是李义山遗落的“芭蕉不展丁香结”。我数过四十八盏路灯下颤抖的紫雾,如同清点那些未及编曲的春夜。直到母亲衣袋里的病历卡滑落,医院走廊的消毒水漫上来,才惊破这场仲夏夜之梦——原来所有未解的结,终会在雨水中溃烂成泥。
【白露】
异乡的节气总被雨水篡改。便利店玻璃窗上的紫丁香比故园迟开半月,像卡在时差里的越洋电话,永远漏掉半句方言。地铁甬道的风掠过锁骨时,我恍惚看见母亲的丁香木梳碎在大阪环状线的疾风里,而晾衣绳上的蓝衬衫正吸饱潮气,沉甸甸垂成李商隐失传的残帖。
中元节灯笼浮在淀川那夜,老家的丁香根系穿透海沟,将我的榻榻米缠成茧。视频通话里,父亲扫雪的手势仍如当年嫁接花枝,那株高过院墙的丁香,正把积雪抖落成我指缝间新长的紫芽。
【霜降】
暮色如铅块坠入衣袋时,我又绕到旧街角的丁香树下。枯枝在头顶织成铁网,把天空割成碎玻璃,每一片都映着未回复的邮件、未缴的账单。树皮皲裂的纹路突然扭曲成办公室的Excel表格,而我的影子正被斜阳拉长成一支将尽的烟。
第三圈,左脚鞋跟卡进砖缝。俯身刹那,瞥见腐叶堆里半掩的昭和彩玻——是轰炸那年教堂的玫瑰窗残片吗?指尖刚触及冰凉的棱角,手机在口袋震动:父亲体检报告、孙女住院通知,声惊起寒鸦,撞碎的紫云簌簌落满肩头,像四十年来所有未兑现的诺言。
树根虬结处有蚁群搬运过冬的粮。我数着它们整齐的队列,忽然想起今晨镜中自己歪斜的丝巾。风掠过时,枝头最后一粒干瘪的丁香苞坠入后颈……
转角药房的霓虹亮起来了。我攥着口袋里揉皱的止痛片说明书,看路灯骤然点亮满地落叶——那些蜷缩的紫斑多像被生活蒸干的理想,而新落的霜正悄悄爬上树根,在弹壳与彩玻的裂缝间,喂饱一簇颤抖的丁香芽。
【大寒】
教案上的丁香标本裂开时,积雪正压断窗外的枯枝。母亲寄来的冻伤膏药躺在第三十七封请假信上,承诺归期的墨渍早已被红笔勾成泥泞。深夜电话里,她的咳嗽碎成朝鲜蓟的绒毛:“你爹用弹壳焊的花盆……今年丁香开得旺。”
暖气管道轰鸣如旧火车,恍惚又见月台分别那年。父亲将褪色校徽别在我襟前,弹壳花盆里的紫云簌簌落进行李箱裂缝。二十年粉笔灰腌透归途,唯有那株移栽的丁香,在异乡雪夜将根系扎进左肋第三根骨头。而今千里之外,父母用弹片嫁接的枯枝,正倔强地穿透冻土,在年关的裂缝里绽出铁腥味的春天。
【春分】
春分划过子夜时,儿子正将脸颊贴在产房玻璃上呵出白梅般的雾。新生儿蜷缩在监护仪绿光里,睫毛凝着1943年的月光齑粉——彼时保育院废墟中,祖父从瓦砾刨出铁丁香,弹壳风铃在他残损的指间叮咚如偈语。
廊外夜樱轰然炸裂,褪色襁褓的针脚里游出李义山残句。产床下的根系突然颤动,嫩芽穿透昭和彩玻与朝鲜冻土,将弹片与琴谱缠作新轮。原来所有破碎的香,都将在伤口处重燃灯盏;所有未寄出的信,终会化作年轮里不灭的磷火。
责任编辑:丁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