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香子·紫藤花下作
紫瀑垂垂,风过纷扬。
有伊人、踽踽徜徉。
青丝易雪,娇靥难常。
看露中蕊,尘中影,镜中霜。
枯荣有数,开落何忙。
算浮生、几度斜阳。
人如花事,空执念,枉回肠。
纵香成冢,春归处,莫费思量。
暮色像打翻的砚台浸染锦绣川时,我总沿着石阶往河岸深处走。春末的晚风裹挟着细碎暗香,将李商隐"芭蕉不展丁香结"的句子吹落在青石板上。那些在暮光里浮动的紫色云团,原是沿岸绵延数里的丁香,枝条垂向水面,仿佛要蘸着涟漪书写某种未竟的心事。
我的皮鞋碾过零落的花瓣,惊起蛰伏在记忆深处的旧时光。二十年前初搬进临河小区,四楼窗前的丁香尚是株羸弱幼苗。如今它早已将枝桠探进窗棂,每逢四月便在书案投下婆娑碎影。深夜伏案时,常觉有暗香自字里行间渗出,恍若普鲁斯特笔下的玛德琳蛋糕,将某些以为褪色的往事重新洇染出色彩。
河岸转角处有几株丁香,虬曲的枝干布满深浅沟壑。前日雨后,满地残花竟铺成淡紫色的绒毯。蹲身细看时,忽想起李璟那句"丁香空结雨中愁",那些未及舒展便零落成泥的花苞,多像我们欲说还休的遗憾。去年此时,有位白发老者常在树下吹埙,苍凉音色混着花香沉入夜色,而今曲终人散,唯有老树年复一年地开着寂寞的花。
深夜归家时,总要在楼下驻足仰望。月光将窗前的丁香剪成水墨剪影,枝桠间漏下的银斑宛若散落的星子。某次大风夜,整株树在狂风里剧烈摇晃,清晨却发现断枝处凝结着琥珀色树胶,像极了凝固的眼泪。这让我想起艾略特在《荒原》里写的"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",或许所有绽放都要以某种破碎为代价。
书架上那本《唐宋花木谱》里夹着干枯的丁香标本,薄如蝉翼的花瓣仍保持着舒展的姿态。母亲曾说丁香是"愁客",因其花序若心结难解。幼时不解其意,直到某个春夜看见父亲对着窗前花影独酌,玻璃杯沿的月光与花影重叠成漩涡,才懂得有些心事注定要酿成经年的沉香。
前日偶得清代画家金农的《香雪海图》,卷中丁香皆以淡墨勾染,留白处似有暗香浮动。忽觉这株伴我廿载的丁香,早已将根系扎进时光的褶皱。它看过我伏案疾书的深夜,听过失意时的叹息,甚至记得某个雪夜我捧着热茶与它对望时,呵在玻璃上的白雾如何慢慢消散。
晨起推开窗户,惊见夜雨打落的花瓣铺满窗台。想起韦庄写"惆怅丁香空结子",却又瞥见枯枝深处萌出的新绿。或许生命本就这般矛盾——我们感伤易逝的芬芳,却总在凋零处遇见新生。就像此刻河岸的丁香开始褪去华裳,而我窗前的树影里,已有蝉蜕悄悄爬上夏天的门槛。
暮春的最后一缕风掠过时,我拾起几枚完整的花萼夹进记事本。丁香花期不过旬日,却让整个锦绣川都浸在紫色的梦境里。突然明白为何古人总将愁绪托付给这些细碎花朵:当我们数着花瓣计算春天剩下的时日,其实是在丈量自己与永恒的距离。而窗前那株静默的丁香,年复一年地开着,谢着,像极了时光本身的形状。
责任编辑:丁原